前兩天遇到個朋友,她有去聽達賴在中央公園的演說,她說,那一天,達賴劈頭就跟台下的大家提到九一一,他的大意是說,今天三千個美國人這麼死去了,不是不會讓人惋惜或不哀傷的一件事,可是美國人該趁這機會也想想,這事到底有多大、多嚴重?世界其他地方,不知有多少個三千人因為美國這個國家而死去,或者生活條件低落到近乎等死狀態的也大有人在。即便他是達賴,我和我朋友對這番話的第一反應還是為他倒抽了一口氣,彷彿反射動作一樣。果然,在場的英文翻譯在遇到某些段落時,顯得有點尷尬。
那一天,講到最後,達賴慈悲地要為大眾、為世界祈福。我的朋友坐在台下,她說,從第一聲咒開始,現場的氣氛立刻改變,達賴傳遞出的能量懾人,不少人感動得流下淚來。她說她在台上的達賴身上彷彿看到了什麼叫做「無我」。
無論在那一個社會,自我反省的聲音總是極其少數,那並不難理解,因為自我反省很難,特別,當一個社會突然經歷一場重大的傷痛。雖然能夠理解,也有同情,我還是必須承認,是在九一一後,我才逐漸明白,為什麼全世界那麼多人來到美國,之後,卻是帶著對這個國家的反感離去。這又或許不是因為這個國家叫做美國才有這般結果,換成另外一個國家,有這般的強盛、這般的富裕,大概也難逃這個結果。
我在今年九一一週年紀念前夕,到戲院看了這部電影。
九一一事件留下的問題,不是那一個國家的問題,而是人的問題。
導演:
Samira Makhmalbaf (Iran)
Youssef Chahine (Egypt)
Claude Lelouch (France)
Ken Loach (United Kingdom)
Mira Nair (India)
Idrissa Ouedraogo (Burkina Faso)
Amos Gitai (Israel)
Sean Penn (USA)
Danis Tanovic (Bosnia-Herzegovina)
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 (Mexico)
Shohei Imamura (Japan)
在九一一兩週年前,終於等到這部片子在事件發生地—紐約—上映。我想因為是在美國放映的緣故,戲院刊出的宣傳上都特別強調片中的美國部分,在每個廣告上,都可以看到Sean Penn的名字在導演群中被放大,以及Sean Penn推著裝滿花的小推車的照片。搞得我在看完電影之前一直有個錯覺,心想,沒想到美國人這麼虛心聆聽世界其他地區其他人的想法,登高一呼號召了各地導演集成這支片;在片末我才看到原來這個計畫是法國方面某工作室提出的,根本跟美國沒有關係,Sean Penn從頭到尾也沒有在片中出現,更別提推花車了,還有,他的piece也超級不美國,我看完完全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是他要說的,(因為實在太radical了,我不知道有多少美國人能夠接受他的主張,至少我的生活圈裡恐怕沒有半個。)所以啊,宣傳都是不能相信的,還有啊,這樣的一部片子即使是在紐約,也很難宣傳得起來。
我去看的時候,片子已經上映快兩個星期了,同場的觀眾(還有前一場、後一場)很少,大家坐得稀稀落落。我直覺,在這裡,這是情感上很難讓人接受的一支片子,當大部分人想到九一一都還只能想到安慰與心理重建時,你要他們坐在漆黑螢幕前去聽聞世界上其他地方包含戲謔(如布吉那法索導演那段)、批判等等的聲音,還是很不容易,不要說戲謔與批判了,就是我最不欣賞的一個piece,墨西哥導演的片段,那樣看起來僅僅是事件當天現場畫面重播的場面,都可能讓人難以承受。我是不清楚其他地方的人是如何度過後九一一以來的這段日子啦,但在紐約,很長一段時間,我們每天打開電視都可以看到那兩根冒煙的煙囪,彷彿疲勞轟炸。
為什麼想去看這部片呢?在九一一後一直待在紐約,聽聞到的都是美國本位的新聞,九一一之後,這兒的新聞自我檢查的情況十分嚴重,很難相信一個所謂的「自由」國家,會上下噤聲到那番地步;一直到今天,九一一兩週年前夕,前市長Rudolph Giuliani在一場紀念儀式的公開演說中,還強調,他不相信美國人會這麼快忘記九一一,他看不到美國國旗飄揚在紐約市裡。Well,講到國旗,我可是常常看見,在九一一後,歷久不衰的大小裝飾,最常見的就是美國國旗了,我看見美國國旗會有不好的感覺,有一種恐懼,不騙你,這一切都是從九一一之後開始的。過了那天早上,我們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。
九一一當天,我還是接到台灣打來的電話才知道飛機撞上兩棟高樓了,趕緊和當時的室友打開電視看轉播,就和許多人一樣,我們覺得那畫面真是不可置信,那時候我還不明白,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痛恨美國人,痛恨到這種地步。我們學校就在帝國大廈旁邊,在當時也是風聲鶴唳的地區,後來學校決定隔天還是要上課,有的人去了,有的人沒去,我比較不勇敢,我沒有去上隔日的那堂課,在家裡又窩了一天,才再度進城。那已是九月十三日,在滿滿是人的地鐵車廂上,空氣中漫著一層靜謐,除了機器的聲音,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,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自覺地僵硬,我從來沒有見過紐約這麼安靜的一面,那是後來伴隨我們好長一段時間,到今天都還未散去的集體恐懼。
很快地,我們就風聞中東裔族群受到威脅的消息,我在學校的網路上讀到同學轉寄的報導,號召volunteer提供協助,什麼樣的協助呢?陪同婦女上超市買菜,以及幫忙接送孩子上下學。我不知道在那時候,是「恐怖份子就在你身邊」比較恐怖,還是「有人需要你陪他上街去買日常用品」比較恐怖;在九一一後,我第一次感覺到寧靜,是在一個支持中東族群的集會上,集會地點在Brooklyn Height一個可以遠眺Downtown Manhattan的小公園裡,那附近也是一個中東人社區,我看到各種人出現,大家聚集一堂,彼此慰藉,我記得當時印象最深刻的是猶太人社團的聲音。雖然,一直到今天,這樣的聲音在紐約,乃至整個美國境內,都屬於少數,但它即使微弱,至少讓人感覺明天還有希望。
我和別人一起上街頭,針對九一一與戰爭而起的街頭經驗,讓我見識到人心的恐懼,可以大到什麼程度;就像今天,愛國主義在美國成了最流行的招牌,也是因為九一一讓大部分的人都嚇壞了;只可惜愛國主義只能是恐懼的結果,不會是恐懼的解藥,許多人還不明白。
這支片子,十一個片段,有的人訴諸理(像埃及那位導演),有的人訴諸情(像法國那一段),我在看的時候,十一件作品擺在一起,難免多少會出現比較,儘管那可能是胃口問題。我最喜歡法國那段,雖然我覺得埃及那段跟我的頻率最接近,至於美國的那段,我一直拒絕相信那真的是美國人拍的,我只能說,從此我對Sean Penn有了另一種觀感。我喜歡串場的概念,世界地圖攤開,靜靜地閃著光,你會發現,美國不過是其中小小一塊地方,不曉得美國人自己會不會發現?
埃及那個piece裡頭的主角「導演先生」,會說英文,看出來是個與西方世界很有接觸的「知識份子」,他在九一一事件發生後,碰巧有個早預定好的記者會,當記者殷殷期盼大導演發表新的拍片計畫時,他臉色凝重地說,當發生(九一一)這樣的事情,他實在沒辦法按部就班說些什麼,很抱歉,記者會必須延後。十一種詮釋,十一種色調,你可以在裡頭找到接近自己的,或者,也找不到。雖然看到那個美國大兵從海裡浮上來的時候,你心裡還是會感到有點失望,但埃及這位導演其實已經很努力在老調之中要擺脫老調了,你可以看見他的用心,選擇這個詮釋角度,十之八九就是做成這個樣子吧!在裡頭,我彷彿也能看見埃及,作為一個努力「現代化」中東國家的掙扎與矛盾,「導演先生」介於兩個世界之間,面對九一一這樣一個悲劇,他已經十分努力。
你看到有人為了九一一推開一切安排好的事情,也有人堅持要繼續日常的行徑,比方說波士尼亞的piece。那是一個被內戰蹂躪的土地,每天,故事裡的主角「小姐」都在盼望回家的日子,一天盼過一天成為月,一月盼過一月成為年,那兒不像紐約這麼受人注目,如果後者是千金小姐,前者就是窮家子弟,他們只有自己組織起來拉著紀念死人的布條,在石子路上繞行進行的無聲抗議。一早,到了集會地點,大家聽著廣播,遙遠的明珠紐約市發生這樣一件震撼世界的慘劇,所有人都覺得今天的抗議想當然爾是要暫停了,就跟那位埃及大導演想的一樣,「發生這麼大的事情,我們生活中的這些又有什麼要緊呢?」主角「小姐」一個人像瘋子一樣堅持著要繼續抗議的活動,那怕只有她一人,她走出聚會大廳,一個失去雙腿的朋友陪著她拉起布條,站在石子路的起點,走了幾步,大廳裡的其他女士紛紛走了出來,沒有說話,只是默默接起布條,布條上有各種色彩,就像每個逝去的生命有不同色調,一群女人,就這麼靜靜地繼續她們的生活,拉著布條默默地在石子路上行走,就是她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;一天繞過一天成為月,一月繞過一月成為年,不知要繞上幾個地球,才可重回自己的家園。
九一一事件過後,很多人專注於這個城市的損失,當時市政府一個很諷刺的口號是要大家多上賣場、餐館消費,用我們的消費能力證明恐怖份子沒有擊倒我們。老實說,這種證明的邏輯,對於一個不在美國這樣資本主義中心社會長大的人來說,是很難理解的。如果美國在這兩棟醜陋高塔倒下之後,真能像Sean Penn的piece裡頭那位老先生一樣見到很久不見的外界陽光,那也就好,不過兩年時間過去,美國人還是很少關心世上其他地區的苦難,還把其他兩個國家搞得烏煙瘴氣。
看我說美國人這樣美國人那樣,我是否對美國人有很多不滿呢?是,以及不是。我是對美國人對九一一事件的一連串反應感到失望,但我同時也認為,在某個意義上看,我們每個人也都是美國人。這部片子以日本導演的piece作結,不知在編排上是否有特殊涵意,然我個人認為結得很好。那個故事裡頭的主角是一個參與二次大戰的日本兵,回家之後就成了一條蛇,鎮日在地上爬行,再也回復不到人形,沒有人真的知道他在戰場上見到多麼不堪的場面,以致他放棄了人的身份,選擇成為一條蛇。但願那樣的景象,只是一個警訊,而不是詛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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