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上完這學期最後一堂課,Computer Science與Philosophy兩個所合開的一門邏輯課,期末考。嚴格說來,在其他課程報告寫完之前,學期都還不能算是結束了,然而,我覺得自己需要一個類似慶祝的儀式。雖然,這似乎又是一個不夠努力的學期。
我盤算著要去看這部紀錄片:Power and Terror: Noam Chomsky in Our Time。
我遲到了。
距離上一個場次,我來得太晚,距離下一個場次,又顯得太早;那些準時的觀眾們,要不已經坐在螢幕面前,要不就還在路上。站在空蕩蕩戲院大廳裡頭的我,處於一個漫無目的狀態,出乎意外,可感覺竟也出乎意外的爽快;像是一片落葉,漂浮在時間的流上,在那裡被絆繫住,便停留在那裡,否則,就一路漫遊下去。
你可以想見,我百般無聊,卻同時又饒有興味地將廳上所有看版裡的海報、影評都看盡了。我走到售票口,買了張電影票Christophe de Ponfilly拍攝的「Massoud, the Afahan」。六點三十分放映,九十分鐘,看完還有機會看八點十分的「Power and Terror」。
Ahmed Shah Massoud(/me -SJUD/)是何許人呢?阿富汗北方聯盟(United Front或者之後的Northern Alliance,就是反抗神學士政權,在美國炸完一番阿富汗後,現今執政的勢力)的領袖,人稱「the Lion of Panjshir」。(如果你打開阿富汗地圖,可以在首都Kabul北方找到Panjshir Valley這個地方,那是Massoud的家鄉,也是他活動的根據地。)Massoud與他的部屬,從七九年,抵抗前蘇聯紅軍的入侵,一直到攻佔首都, 成為國防大臣(Defense Minister),之後又被神學士打敗,退出首都,半生都在戰場上度過;這同時也是大部分阿富汗人的際遇。二00一年九月九日,Massoud被兩名自 殺炸彈客刺殺身亡,據說,那是凱達(al-Qaeda)下的指令。
Christophe de Ponfilly又何許人呢?一個逃避西方世界繁華虛無生活形態,將阿富汗這塊土地視為桃花源的法國人;在一九八一年,他第一次進入阿富汗,拍攝紀錄片,十七年裡頭,他進出阿富汗八回,跟著Massoud及其部屬,東拍西拍,九八年,剪出現在這個版本。
阿富汗,是什麼地方呢?在Afghanistan Online這個網頁美麗的logo下,寫著「The friendliest country in the world, possibly the universe.」(全世界,也許是全宇宙,最友善的國家。)也許,那便是八一年時,Ponfilly眼中的桃花源吧?!然而,翻開這個國家的近代史,你會讀到:
「七八年,共黨執政,大肆逮捕、處決異己,血腥屠殺以及不同族群間的相互報復,迫使一千六百萬人口中至少五百萬人出走,避居海外,在這樣的背景之下,伊斯蘭宗教組織成為國內最大的反抗勢力,他們亦受到其他鄰近伊斯蘭國家暗地裡支持。」
「從一九七九年至今(二00一年),以不同的戰爭為界,可以區分為三個時期:紅軍入侵時期、紅軍撤軍至九六年神學士在Kabul成立政權、北方聯盟對神學士政權的反抗。」
「從七九年到八九年,阿富汗人民抵抗前蘇聯紅軍的入侵。八八年,聯合國介入,促成雙方在日內瓦的談判,前蘇聯允諾退兵,最後一批紅軍在八九年二月之 前撤離阿富汗。當聯合國為了擺平各方勢力疲於奔命之際,前蘇聯勢力在九二年年初扶植了親共的Majibullah政權,聯合國的努力最終宣告失敗,戰事再 起。」
「九二年,四月十五日,回教游擊份子攻下首都Kabul,十一天後組成過渡政府,仍舊無法在各方山頭之間取得平衡,之後成立的政權在風雨飄搖中執政;Rabbani於九二年六月任總統,並任Massoud為國防大臣。」
「九四年,在政權鬥爭中落敗的Hikmatyar獲得另一支軍旅支持,內戰全面爆發,首都Kabul受到火箭、飛彈攻擊,單九四年一年,據估就有兩 萬五千人在Kabul喪生,全市至少三分之一的建築物化為瓦礫,更多的是半毀的建築。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,神學士這個團體竄起,(Taliban,意指 「學生」,最初是以宗教運動(Taliban movement)的形式為號召,追求一種更純淨的、極端節制的生活(包括禁止各種傳媒、女子禁受教育、男子蓄鬍等等之類的宗教規範),吸引許多神學院學 生加入,包括許多來自巴基斯坦的學生,在巴基斯坦政府的默許之下,越過邊界,加入神學士軍隊。)他們很快擊敗其他的軍閥,在九六年佔領Kabul,成立新政權,在九七年,首先獲得巴基斯坦政府的承認,之後沙烏地阿拉伯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也迅速跟進。」
「以Massoud為首的北方聯盟,在被驅逐出Kabul之後,仍一心想要取回首都,他們以從蘇俄、伊朗等國獲得的軍備武器,轟炸Kabul,許多百姓因此而喪生。內戰持續,在對峙之中,敵對的陣營不惜在攻城掠地之後趕盡殺絕,以杜後患。」
「九八年八月,聯合國撤出所有人員。九九年,國際社會試圖動用政治勢力尋求阿富汗境內的和平,鄰近各國達成協議,拒絕提供任何武備與任何阿富汗團體,要求阿富汗停止內戰;徒勞的努力。神學士軍隊仍一路逼近北方聯盟的根據地。十月,聯合國對阿富汗提出制裁,封鎖交通,並凍結神學士政權海外資產。阿富汗境內,戰事仍然持續。」
Ponfilly所拍攝的影像,便是橫跨了這段腥風血雨的歷史。他拍Massoud、他拍北方聯盟,他也在自己的拍攝過程中,失落方向。「沒有比此更無用、更教人沮喪的拍片過程了。」他說。在Massoud進入Kabul擔任國防大臣後,新政府的無能、以及整個局面所呈現出的複雜與混亂,讓這個尋找 桃花源的影像工作者失去信仰。螢幕上一架破舊的小飛機載他離開,Ponfilly傷心地對自己說,「再也不要回來阿富汗了。」
然而,Ponfilly還是忍不住,又回去探訪。他心中割捨不下的想望,是阿富汗、是Massoud、還是自己的信仰?相信,透過自己的鏡頭,可以帶給這個世界一點新的、比較有希望的什麼?相信自己的拍攝,畢竟存在意義?
在戰事吃緊的時候,連Ponfilly也不被允許接近Massoud。他於是寫信,要求Massoud回答他的問題,信中的詢問是關於理想與信念,他要求Massoud為自己的行動給一個辯護、給一個說詞。「我需要知道,自己不只是在拍一個戰士的故事。」Ponfilly說。「告訴我,你不僅僅是一個戰士。」「你為什麼要用火箭攻擊Kabul?跟那些人一樣?」「告訴我你相信什麼。」Ponfilly要求。
攝影機,帶我們看見世界的困惑,但無法帶給我們答案。我們能期待一片經過二十年烽火蹂躪的土地生長出什麼?政治家?教育家?任何有戰鬥、殺人以外技能的人物?
阿富汗的未來在那裡?沒有人能夠回答,也許,除了阿富汗人自己。
我在「Massoud, the Afahan」之後,又看了「Power and Terror」。連看兩部紀錄片著實累人,偏偏後者又是拍了很多Chomsky演講的畫面,大半的時候他都在說話、說話、說話,幾乎是不停的,說話。
然而,那就是他的生活。特別是在九一一事件之後的這一年多,七十四歲的Chomsky就是到處去說話、說話、說話,不停地說話。
他說些什麼樣的話呢?類似這樣的話--每個人都譴責恐怖主義,但我們必須問,他們指的是什麼。
他有沒有告訴我們究竟「他們指的是什麼」呢?恐怕沒有,他只是援引他所擁有的廣博知識,告訴你,「如果是這樣這樣的意思,那我實在是真不能理解,究竟這個字眼是在說什麼。」「如果不能理解他們說的『恐怖主義』,那我們當然無法理解他們說的『反恐怖主義』是在講些什麼。」
七十四歲的MIT語言學與哲學教授Chomsky,飛來飛去,到處去說著這樣累著聽眾的話語。
阿富汗的未來在那裡?他說:
「我有一個朋友,是位年輕的阿富汗裔女性,她打算在完成學業之後,回到阿富汗去。她問我,她該如何作,才能幫助這個國家?我說,我不知道,這個問題 應當我來問妳,妳,告訴我,我們應該如何作,才能幫助這個國家?還有誰,會比妳更清楚,這個國家需要什麼?我們,美國人,以及其他人,只能義無反顧地提供 妳所需要的援助;特別是美國以及俄國,對阿富汗這塊土地,我們背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。」
我沒有說,這些人說的話,對或不對,那不是我的工作;我只是,將我所聽到的、看到的,轉告給你;並且提醒你,就是這些,也已經經過我的思緒剪接。我接下來要將話題稍稍轉到「獨立思考」上去。(我想,「獨立」兩字可以算是贅詞,因為思考本身就包含了這兩字的含意。)
今天,在台灣,大部分的人都上學、都受教育,我們在學校裡學到許多知識,可是我們不一定學得到如何思考。當然,一個可能是,學校裡的老師不一定會教你如何思考;不過,我其實更相信,思考本身,是無須教、很可能也教不來的一件事情。
但這並不表示,每個人都懂得如何思考。
孔子很早便將思與學作了區分,他說,「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。」(只顧著學習,不加思索,便會徒勞無功,學得再多,也沒有用;只顧著思考,而不學習,則只會讓你茫無頭緒。)學,是可以機關算計的。花多少時間,可以讀完一本書,花幾年時間,可以得到一個學位,你可以算。但思,就不是如此了,它甚 至不是靠「學」這樣的動作就可以獲得的。
一個人可以思考他的思考給你看,但那永遠,也只是他的思考,不是你的。就像當Chomsky說,「因為這樣這樣,我無法理解『恐怖主義』是什麼意 思。」他展現了他的思考,在我們面前,但他的無法理解,只是他的無法理解,不見得我們就一定也無法理解。但,我們當然也可能跟他一樣,發現自己無法理解;終究如何,總還是要我們自己去想一遍,如果我們重複他說的那句話,那麼我們說的話便只是那句話的重複而已,沒有其他。
知識可以成為力量,但僅有知識本身,是不會產生任何力量的;知識加上知識,只不過是知識的堆砌罷了。知識需要思考來使它發揮力量,它是思考運作的材料。當你說,「讓我來想一想,究竟『恐怖主義』這個概念可不可以被理解?」之前,我們引述孔子所說的那段話,便派上用場了,「思而不學則殆」,沒有學習、沒有知識參與的思考,只是腦袋的空轉,也不可能產生任何力量。
Ponfilly懷著他那沒有解決的困惑,剪出了「Massoud, the Afahan」這部片,對一個觀眾來說,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Massoud的故事,它更是Ponfilly自己的故事。從一數到十七,需要多少時間?從第 一年,到第十七年,之間又可以發生多少事情?有一個人,Ponfilly,經歷這樣的追尋,探究他心中的桃花源,那是他的思考,透過影像展現在我面前。我 不知道,他現在,還相不相信,有那樣一個桃花源,在這世間?但他的困惑,讓我開始思考;當我開始思考,我發現自己手中材料的匱乏,於是我又花了時間,蒐集關於我想知道的一切。
「如果,這些拍攝的工作還有任何意義的話......」我記得Ponfilly在影片最後這麼說;東施效顰地,在這篇文章的最後,我也要說,「如果,這些文字還有任何意義的話......」而我其實並不知道,這些是否會有意義。當我們這麼說著,我們只是說著,「如果還有任何意義的話......」
也許,那樣對我們來說,就已經足夠。
也許,只是也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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